博尔赫斯的文字从来不是坦途,而是一座精心构筑的迷宫。初读《小径分岔的花园》,我以为自己闯入了一个间谍故事的漩涡:一战背景下,华裔间谍余准被追捕,为传递情报不得不刺杀名为艾伯特的汉学家。可随着情节推进,那些关于逃亡、谋杀的紧张叙事,渐渐隐入更宏大的哲学迷雾——这哪里是普通的侦探小说,分明是一场关于时间本质的深邃思辨,一座用文字搭建的、无边无际的时间花园。
小说最精妙的解构,在于对“迷宫”的重新定义。余准的曾祖彭㝡,辞去高官厚禄,耗费十三年光阴,既要写一部人物多于《红楼梦》的小说,又要建一座无人能走出的迷宫。当汉学家艾伯特在自己的花园中为余准揭开谜底时,我才恍然大悟:原来小说与迷宫本是一体,彭㝡所构建的,从来不是空间意义上的曲径交错,而是时间维度上的无限分岔。“在所有的虚构小说中,每逢一个人面临几个不同的选择时,总是选择一种可能,排除其他;在彭㝡的错综复杂的小说中,主人公却选择了所有的可能性。”这一颠覆性的设定,瞬间打破了我们对线性时间的固有认知——时间不是一条单向流淌的河流,而是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,每一个选择都是一条分岔的小径,所有可能的结局都在不同的时空中并行不悖地发生、延续。
余准的刺杀行动,在这样的时间观照下,也褪去了单纯的间谍任务色彩,成为一场命运的隐喻。他并非出于对德国的忠诚,也非与艾伯特有任何私怨,仅仅是因为“头头瞧不起我这个种族的人”,为了维护祖先的尊严与自我的身份认同,才选择用枪声传递情报。可当他站在艾伯特的花园里,听对方娓娓道来曾祖的故事,触摸那些泛黄的手抄本时,两个素昧平生的人,因一段跨越时空的家族羁绊产生了精神共鸣。这一刻,刺杀的指令与内心的认同形成了尖锐的冲突,而这种冲突又被无限的时间迷宫所消解——在某个分岔的时空中,余准或许放弃了刺杀,与艾伯特继续探讨彭㝡的小说;在另一个时空中,他或许被马登提前捕获,情报永远无法传递;而在我们读到的这个时空中,他完成了刺杀,却陷入了“无限的悔恨和厌倦”。所有的可能性同时存在,没有对错,没有救赎,只有时间的无限延展。
博尔赫斯用冷静克制的笔触,将战争的荒谬、身份的孤独与时间的虚无编织在一起。余准衣袋里的零碎物品——中国古币与外国零钞、象征机械时间的链表、作废的钥匙与只有一发子弹的手枪,都是他混乱身份的注脚。他是异乡人,是间谍,是谋杀者,也是被时间洪流裹挟的普通人。而艾伯特的花园、彭㝡的小说、余准记忆中的故乡花园,三个花园在不同时空中遥遥相望,构成了对存在本质的追问:我们是否都身处各自的时间迷宫中?每一次看似偶然的选择,是否都早已在无限的时空中注定?当时间成为“所有其他概念的腐蚀剂和毁灭者”,个体的挣扎与坚持又有何意义?
合上书页,那些关于时间分岔的想象仍在脑海中盘旋。博尔赫斯没有给出答案,他只是用文字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通往无限的门。在这个被线性时间规训的世界里,《小径分岔的花园》提醒我们:生命的丰富性,恰恰在于那些未被选择的可能;而人类对未知与无限的思考,永远是穿透虚无的微光。我们或许无法走出时间的迷宫,但当我们凝望那些分岔的小径时,便已然触摸到了无限的轮廓——这便是博尔赫斯留给每个读者的,最珍贵的精神馈赠。